49岁的陈老死了,死于云城的海滩边上,涨潮时的浪冲刷着他的身体,又褪去,带不走他后背的纹身。 确切地说,他是趴着的,背部露出来的,在他的背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纹身。 是名字,他足足将个人的名字纹在了后背上。 一声尖叫划破这片空旷的海,两个起大早看日出的青年发现了陈老的尸体。 警察和法医赶到现场,经过检验,陈老是病死的。 有身份证,知道他的名字,从美国回来,回来了有九个多月了,一直住在快捷酒店。 到了酒店,进去一看,桌上放着药,止痛药,还有病历本,什么病,癌症——这两个字出现的时候,人们都习以为常了。 有的治?没得治,奇迹或是化疗,听天由命。 陈老是死了,死于癌症晚期,临死前一夜,仿佛知道宿命,快不行了,选个地方吧,别脏了酒店。 他来到沙滩看海,仰望星空,恍惚的一生。 年,23岁的他去了纽约,当了一名中餐馆的厨师。 谈过恋爱,也失恋过,至于为什么始终未婚,不得而知。说来有人羡慕,也有人觉得他可怜。 但他,始终未婚,就是未婚。 年末检查出癌症,医生鼓励他,别放弃啊,你正值壮年,勇敢治疗,第四期算不上什么! 他说算了,至于为什么算了,算了就是算了。 陈老结束了在美国的工作,带着积蓄回到国内,来到云城,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地方,为什么来这里?不得而知。 没必要去租房子,陈老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就别连累房东说谎租给下一个租客了。 他找了家快捷酒店,一天,一月。 接着,医院拿出病历,开止痛药。只吃止痛药了,不想化疗就吃那药,一直吃,一直不痛。走的时候要有尊严。 我还能活多久?陈老问医生。 医生说,这不好说啊。 一年? 这不好说啊。 有半年吧? 这不好说啊。 得了,反正多活一天都是赚得,陈老的存款有万。 好像网络上经常会有一些问答——给你1年花万怎么花?这是很多人做梦都会笑醒的神仙问题。 陈老也笑了笑,至少这一年,我超越了百分之九十多的人梦寐以求的生活。 每天睁开眼,吃过药,他就出门。 坐在餐厅里,点元一条的鱼,一碗米饭,一碟油菜。 之后去商场逛逛,看到什么喜欢的就买。 他还去书店,买了一整套限量版的《天龙八部》。 可是在每天下午三点,陈老都会回酒店。 打开手机,刷刷短视频,他特别喜欢一个叫做黄冰的VLOG博主,给她刷火箭。 并不是因为黄冰会跳舞、长得漂亮,或许是因为——那首歌。 当火箭刷过之后,黄冰放了一首张学友的《想和你去吹吹风》。 陈老躺在沙发上,笑着听着那首歌。 · 这时门铃响了,他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穿蓝色风衣、戴电动车帽的男子,手里拎着一盒便当。 是一个送外卖的,名叫任前程。 原本到这里,外卖员和客人的故事就结束了,但任前程却走进屋子里,将外套一脱。 “请假了?”陈老问。 “让同事顶替一下,你先吃饭,一会儿再开始吧。” “现在就开始吧。”陈老说,“我怕我很快就忘了。” 任前程熟练地打开门边的一个柜子,取来一个折叠铁盒,里头放着一把纹身专用的枪。 陈老将衣服一脱,趴着躺在沙发上,在他的背上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名字。有的地方还有些血迹、红肿。 孙峰、罗小军、黄冰、赵月、王珊珊…… 这些名字遍布他的后背,一共有个。 任前程曾在纹身店干过一阵子。 “今天你要纹什么?”他问。 “纹一个王语嫣吧。” “王语嫣,这不是武侠小说里的人物吗?” “是我二十几年前认识的一个女网友,她就叫这名,那时候还是windows95,拨号上网,我们聊了有三年,却一直不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陈老有些遗憾地想。 “吱吱呀呀”的针在陈老的背上插进、拔出。 一个小时后,名字工工整整地纹好了,微软雅黑体。 任前程拍了张照片,给陈老看:“我的手艺还不错吧。” “一直都很赞。” 陈老穿上衣服,从鼓囊囊的皮包里取了元钱给任前程。 “不要那么多,就够了。” 陈老是他的老客人,之前的个纹身都是他纹的。这次任前程只肯收。 “别坏了规矩,拿着。”陈老执意。 任前程收了钱,看见桌面上有几本金庸的小说。 “《天龙八部》,这是新版的吗?” 任前程拿起书,闻着新书散出来的墨香,他从小就特别爱看武侠小说。 “是的。” “听说结局改了,王语嫣没有和舔狗的段誉在一起,而是回到了慕容复的身边。” “舔狗?”陈老眉头微微一皱,似乎不是很明白。 “网络词汇,说的是一人特别卑微地爱着另一人。” 陈老笑了笑:“要是喜欢,这书你先拿去看。” “哪有时间,要干活的。” “上次听你说起,你父亲承包了十几亩鱼塘,你怎么没有考虑去帮他?”陈老问。 之前聊天的时候,任前程曾说起自己的父亲任志鹏是养鱼的。 “等历练够了我就回去。” 任前程送外卖是为了学习外卖企业、实体商铺的一些经营模式,将来回老家开个外卖站,加工烹煮自家的鱼,给方圆十里的村民送餐到家。 他略有些不舍地将书放下,将风衣穿好,把电动车头盔戴好。 “我明天再来。”他拉开门。 “周末我有点事要做,下周三再过来,可以吗?” “好的,下周三见。” 等任前程走后,陈老从桌上拿起一根烟,点燃的那刻,想到医生说的话:“吸烟是有害健康的。” 呵呵。他抽着烟。 · 陈老真的有事,要去一个地方,在临死前要去一个地方。 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陈老到了一个叫做撩阳的小城。天色渐黄昏,他在车站拦了一辆摩的:“去清明山。” “大哥,这么晚了还去山上看人?” “今天是她的生日。”陈老抓着手里的红色帆布袋。 摩托车驶过城中心,二十多年了,撩阳已经变了样。 有家包子铺开着,飘散起白色的炊烟,他停下车买了个包子,虽说还是酸菜馅的,味道却不似当年。 抬起头,二楼有些陈旧的霓虹灯招牌亮起,写着“天天网吧”。 他从没去过这里,不过住在他心中的那人在这网吧度过多少个通宵。 摩托车继续开,三十分钟后到了清明山下。 “老板,我就不送你上去了。”摩的佬擦了擦汗。 陈老付了二十元,那摩托车“嗖”的一声开走了。 陈老抬起头,清明山不高,夕阳下,山上立着大大小小的墓碑,这是一座坟山。 他朝山中行,台阶上有编号,“”,他在那一堆数字标牌上寻找。 不一会儿他就找到了,走到一座墓碑前,是用大理石砌的,上面写着一个叫“石丽”的名字,生于,死于。 陈老坐下,他掏出手帕想擦擦墓碑,墓碑很干净,旁边还放着一束鲜花。 陈老从红色的帆布袋里拿出两罐咖啡,一盒奶油蛋糕。 这是石丽最喜欢吃的喝的,陈老想起过去与石丽的每次约会,他似模似样地准备“美式下午茶”——两罐咖啡,一块蛋糕。 他们会打开随身听,一人一个耳麦,听张学友的歌,《吻别》《想和你去吹吹风》《纽约的司机驾着北京的梦》。 这个死去的石丽,是陈老的初恋。 陈老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上头有邮票,有很工整的英文字。 送件地址是美国纽约,寄件地址是撩阳,寄件人是LiShi。 打开信,是中文手写的,字体清秀,开头写道:“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人世,有件事想了很久,还是要告诉你,你听听就罢……” 在年的时候,陈老赶上第三次移民潮,去美国打工。 “等我三年,赚够了钱,我会回来娶你。”他对石丽说。 陈老去了美国。 那时候刚有了网络,撩阳小城开了一家“天天网吧”。 石丽每天晚上都在网吧泡着,下载了MSN,取了一个叫做“王语嫣”的网名,陈老的网名是“慕容复”。 两人跨洋用网络维系爱情。 等了三年,陈老回来过一次,待了一个多月又要走,留下一句话:“可以再等我三年吗?” 这一次,石丽不想等了。两人分手。 信封里有一张泛黄的照片,是在照相馆拍的,那相片中的女人穿着白衬衫、长裙,一脸灿烂的笑。 照片中的石丽和他经常刷火箭的那个舞蹈视频博主黄冰长相有七分相似。 “生日快乐。”陈老擦了擦泪,对着墓碑说。 · 礼拜三的中午,任前程和几个送餐小哥坐在公司楼下的快餐店喝北冰洋、吃猪脚饭。 任前程有点不开心,刚才一单送餐迟了几分钟被客人投诉了。 几个快递小哥正在安慰着,他们唱起周杰伦的《稻香》。 这时有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了过来,递上一张名片,他是个律师。 “不会吧,送餐迟了,客人要起诉我吗?” “不是这事,借一步说话。” 二人去了一家咖啡馆,律师问任前程:“你认识一个叫陈老的男人吗?” 任前程说认识,有九个多月了,他经常会给陈老送餐,他还接私活帮陈老纹身。 律师告诉任前程一个很遗憾的消息:“就在昨天,陈老死在家里。” “死了?”任前程心中一咯噔,有点接受不了。 “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了。” 九个多月前,陈老被检查出患有恶性肿瘤,已经是晚期,剩下两三个月的命。 医生的原话是:“想做点什么就去做吧,定期来拿药。” 医生开了一些用于缓解疼痛的吗啡,这是特殊药物,必须一周一领。 陈老有钱,回到家,吃好喝好,这样一活就是九个多月。 “已经很不错了。走的时候是睡在海边的,没有痛苦。”律师说。 “哦。”任前程愣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一千元,毕竟相识一场,“替我慰问一下他家里人,葬礼的时候通知我,我一定到场。” 律师走后,任前程愣愣地坐着。 人就这么突然走了? 在过去的九个多月,他和陈老每天见面,可前几天陈老突然死了,但到死他和陈老都没能够有一场哪怕是“你好”“再见”的告别。 · 回想起九个多月前,他第一次见陈老时的场景。 那天陈老背对着他,坐在窗边,外头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医院的塑料包装袋,里面有大大小小的止疼药。 任前程脱了鞋进屋,将外卖放在桌子上:“先生,垃圾需要给您带走吗?” “不要那么麻烦了。” 陈老想起身,腿突然有些疼,老毛病了,每到下雨天他就腿痛。 “先生,您没事吧?” “没什么,关节痛,要走走,不走就疼。” “先生,我给您按按吧。”任前程提议。 “没关系的。”陈老按着腿。 “不耽误事儿。一会儿给个五星好评就成。”不知不觉,那家乡话的发音就上来了。 任前程脱了衣服,反面裹好,走过去蹲在地上帮陈老按腿。 “得劲。”陈老眯着眼享受,“你这手法很到位啊。以前干过?” “以前在纹身店上过班,纹身前都会帮客人按按放松放松,听老哥的口音是撩阳那嘎达的?” “有在那住过一段时间,撩阳人都挺好的,热情。” “那是啊,咱撩阳人特别真、特别情深。” 陈老突然想到什么,问任前程:“你说你会纹身?” “好些年没练了,只能纹些玫瑰花啊,名字啥的。” 陈老思索了一会儿,说:“老弟啊,哥有个事正好想请你帮忙,你看愿意在每天下班后接点私活吗?” 陈老说出了他的诉求,他想在后背上纹一些三厘米大小的“名字”纹身,每次会付元酬劳。 “大哥,挺痴情啊,啥人啊,要纹在后背上?” “那都是对于我特别重要的人。”陈老说。 他先给了一千五百元,让任前程去买了一套纹身用的机器。 任前程会在每天晚上八点左右过来,送餐高峰期刚过,那时候是他吃饭的休息时间。 这第一个纹身,陈老说了“王珊珊”的名字。 他脱了衣服,趴在沙发上。 “王珊珊,这名字一听就是女的。” “王珊珊是我的暗恋对象。”陈老无限美好地回忆,“五年级时候坐我同桌,笑起来特别好看,很像香港电视剧明星翁美玲。” “大哥眼光高,后来呢?” “小学毕业就没联系了。三十年后小学同学建了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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